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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【九零】...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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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【九零】 ... (1)

“白姑娘?”小黃見白敏中無甚反應,拼命地搖了搖她的褲腿,又喊了一遍。但白敏中只徑自走到了正在洗枇杷的諸葛康面前,雙手交握,很是真誠地道了一聲謝謝。

諸葛康慌忙擺了擺濕漉漉的手:“我只是依照張先生交代的去做而已,當真沒有什麽好謝的。”

白敏中方要開口,坐在椅子裏看書的理搶先道:“她受不起的,會翹尾巴,將來可能會把更重要的事情搞砸。”

諸葛康有些不服氣地撇撇嘴,卻還是將盆子裏洗幹凈的枇杷撈出來,盛在小盆裏,端過去分給他們吃。

小黃在一旁踮腳:“誒誒誒,這裏這裏,這裏呢!”然它嚷嚷半天,竟沒一個人理它。若擱在往日,這時候白敏中也該嫌它吵了。難道——去一趟地府再回來,就看不到它了嗎?

小黃被自己這想法驚了一驚,連忙跳到白敏中面前,拼命地晃腦袋,結果白敏中根本沒有任何反應。它頓時低落到了極點,又跑到張諫之面前,可張諫之似乎也看不見它一般,不動聲色。

它昂著脖子看看,突然想到理還是能看見它的,遂立刻到他腳邊,晃晃他褲腿道:“你快告訴他們我在這裏啊!”

理低頭看它一眼,眼眸裏卻無一絲波瀾。

小黃試圖讀出他的心思來,猜了半天大概是對方懶得和它說話,於是只能孤單單轉過身打算走了。然就在這時,理卻忽然從椅子裏起身,徑直走過去,拎起小黃便往裏走。身後的諸葛康不知所以地想要跟上去,理卻頓了下步子,轉過身伸手阻止了她:“不要跟過來。”

小黃在理的手裏拼命掙紮,嗷,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?憑什麽他可以抓得住魂魄啊,這是為什麽?!

理拎著它上了樓,取了紙筆寫了契書,低眉無所謂地問了一句:“和活人終身為伴,願意麽?”

小黃這會兒完全楞住了,不知道對方是要做什麽。理冷冷淡淡瞥它一眼,寫好的契書已經抓在了手裏:“你若答應我會讓白敏中按契,不論將來她能否再次看到這些東西,你都能一直待在他們身邊。”

“為、為什麽要這樣?我才不才不給那個蠢貨當……”

“閉嘴。”理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,“你認為自己有資格談條件?不做這個你要等著被鬼差追捕麽?”

小黃頓時氣癟了,只好點點頭。

“按上去。”命令的語氣。

小黃偷偷地瞪他一眼,卻只能老老實實照做,哼,這小子比當年的海姬還要狠毒。它按完後,搓搓爪子,討好般地問理道:“看你這麽神通的樣子,你能告訴我……我在變成這只雞之前到底是什麽神物嗎?”

理漫不經心地動了動唇角,瞥它一眼:“做雞不好麽?”

小黃氣得仰癱在了地上。

“好好護著你的主人罷。”理將契書揣進了袖袋,出門下了樓。

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

白敏中環視四周,轉過頭對張諫之小聲道:“你不覺得,世界一下子變清凈了麽?”

張諫之看了幾處角落,聲音淺緩:“其實原本就這麽清凈,看得到看不到,關乎心而已。”

白敏中若有所思地抿起唇,她竟看不到那些了……這周圍幹凈得甚至讓她有一些不適應。但真正的、最現實的人世便是這個樣子,只看得到在善惡欲望裏掙紮浮沈的活人——不論是被真相蒙蔽的可憐人,還是心懷鬼胎妄圖瞞天過海的所謂惡人,都受限於命運——抑或本性與選擇,循著各自應有的道路繼續走下去。

這冷情但不乏溫柔的人世,其實有它本來的規則。與鬼神無關、與其他的力量無關。

她轉過頭去看張諫之,那張臉似乎永遠都覆著清霜般,不會太冷,又很難暖。大約是洞穿了人生始末來回,便再不會有太強烈的悲喜。其實她也好不到哪裏去。

他們都因此而遺憾,熟知又不是另一種幸運?體味過十幾二十年的孤獨,無人親近,只能與鬼怪為友,可即便是魑魅魍魎,它們也最終會離去。看得明白方更懂珍惜,知道最終會失去會分離,此刻才會握得更緊。

何況他們有緣共嘗這人世間難得體會的經歷,擁有對彼此更深的體諒與理解。

理從前堂再次回到後院,將契書遞給了白敏中。白敏中一楞,理卻道:“不要以為眼下看不到將來就看不到了,有可能只是暫時看不見那些而已。”他漂亮的眼眸裏仿佛住著妖怪,就像祖父那樣。

“所以幫你們找了一只守護靈,按完契書就是你了。”理說著偏頭看了一眼無精打采蹲在門口的小黃,“那可是一只……”

他的話沒有說完,小黃已是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:“是什麽是什麽?!”它讀了一下他的想法,好像……好像說它是、是一只鳳?

它原來是鳳嗎?!鳳凰啊……天啊,它高興地沖過去揪住理的袍角:“求求你把我變回來求求你……我是一只鳳啊!”

“你想太多了。”理低頭說了一句,一腳踹開了它。

小黃在旁邊哀嚎,這邊白敏中已是遲疑著將契書收進了袖袋,待將來再作打算。

他們離開京城時,家家戶戶掛白,是國喪。這些都在白敏中的預料之內,只是不知天下又會有怎樣的變化。又或許正如明安所言,誰做皇帝不是一樣?都是一路貨色。只要天下太平能夠飽足,百姓當真在乎是誰當權嗎?看著舉國哀慟,除了某些活動受限,似乎百姓還是依照原來的步伐繼續走而已。

每個世代雖不盡相同,天下也就這樣了而已。

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

這一年雙橋鎮的秋日來得很遲,這時節來往的商客少,也冷清一些。

顧開春站在櫃臺前單手麻利地打著算盤,算完便又利索地記下來。一只小腦袋從櫃臺底下探出來,站在小凳子上瞅顧開春寫的簿子。

顧開春低頭朝他笑笑,又繼續算起賬來。他剛要提筆記下時,傳來一聲脆生生的“算錯了”。

“哦?”顧開春瞅一眼那小人,小人撅撅嘴:“是三百六十七錢!”

顧開春瞄瞄那一頁簿子,咳一聲清了清嗓子,又清了算盤重新開始算,最後停下時,看了一眼數字,默不作聲地低頭重新記好。

小人咧開嘴笑笑,乳牙已經是掉了一顆,一雙眼睛骨碌碌轉著,伸手悄悄端過櫃臺上的大茶杯:“我來找水喝的。”

“夥房早上做了新點心,快去嘗嘗。”顧開春說完喊道,“阿英,帶君雅去吃點心。”

被喚作阿英的女子掀開簾子探出頭來,伸手招呼小人兒過去。

小人兒放好茶杯道了聲謝,從小凳子上跳了下來,便往後院跑。

阿英領他去了夥房,在紗櫥找點心的同時,正在竈膛口燒火的大榮瞥見剛跟進來的小人兒:“君雅啊,你總往我們這兒跑,是家裏吃不飽麽?”

小人兒連忙搖頭:“不是的,我剛好路過這裏,渴了。”

“嘁,我就知道張掌櫃小氣的,白丫頭肯定想給你吃也沒權,對不對?你們家肯定就是這樣的。”

阿英連忙朝大榮擺手示意他閉嘴,端著點心到張君雅面前:“慢慢吃,不著急啊。”

小人兒笑笑,道了聲謝,抱著點心盤子安安分分坐在一旁的小凳子裏,不急不忙地吃著。

阿英在竈上忙活,大榮忙道:“你快去歇著!不要亂動!我來就行!”

阿英遂下意識地輕撫了撫腹部,拖了張凳子在小人兒旁邊坐下來。張君雅吃著吃著,偏過頭去好奇地瞧一眼:“是有小娃娃了嗎?”

阿英上個月末才知道自己有孕了,大榮疼媳婦不怎麽讓她幹活,一個人幾乎攬了客棧裏所有雜活。

可她眼下壓根兒還沒有顯懷,這小家夥居然能看得出她有小娃娃了。

“真是眼尖呢。”阿英笑著輕揉揉他腦袋,張君雅拿出帕子來擦擦嘴:“我娘也是這樣,突然好好的我爹就不讓她做這個做那個,後來我爹說娘又有小娃娃了。”

“你娘有孕了?”

張君雅點點頭。

大榮探出頭來,插話道:“你爹娘有了小的就不會喜歡你了!”

阿英連忙捂了小人兒的耳朵,瞪一眼大榮。張君雅笑著挪開阿英的手,十分篤定地回說:“不會的。”

“你瞧你瞧,都快成人精了。這麽小年紀跟個大人似的。”大榮往竈膛裏塞了把柴,起身看鍋裏的湯。

張君雅吃完點心,照例將空盤子拿去洗好放回紗櫥,與阿英大榮道了別,走到櫃臺前又向顧開春道了謝,說要回去了。

顧開春叮囑一聲:“路上小心些。”

“知道了!”小小的人兒邁出客棧,屋外黃昏左近,秋日暖陽照在身上有微弱溫度,河邊紅葉蔓延開去,一路通向街衢的盡頭。

由是天暗了,街上的攤子也陸陸續續撤了,雙橋鎮很快將與這黃昏同寂,迎來安穩又涼爽的夜晚。

但腳邊跟著的這只真的好煩好吵。張君雅走進巷子裏趁四周沒人,低下頭去道:“你下回跟出來能不能安靜些?有點煩誒。”

“不能!我是鳳啊!你知道嗎?我原來是只鳳啊!怎麽可以低聲下氣給你們家做守護靈呢?還有你這小子!連你娘都不敢這麽說我的,你居然——”小黃嘆口氣,“哎,你爹本來要娶的人是我。愚蠢的人類……”

【正文完】

作者有話要說:小黃:趙公公說要明天還是後天什麽的要開新坑了我感覺我被拋棄了 好難過

91【番外】第一篇

黑暗的世界裏很紛繁,換個心情來看也許會覺得繽紛熱鬧別有意趣。它們藏匿於各個角落,櫃子背後、床底下、幽深的井裏……只要有黑暗之所,它們便無處不在。

它們有時也許會百無聊賴地跑出來,四處游蕩,它們知道自己在游蕩,讓空氣都變得異樣起來,讓活人內心的恐懼滋生。

這恐懼演變成敬畏,於是人們開始了祭祀,故去的父母子女也好,先祖也罷,我給你燒紙錢元寶,讓你一路走得順當,快去投胎罷,不要留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嚇唬我們了,保佑我們平安的話,會一直……供著你的。

除卻悼念的成分,也就是交易而已。

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

程府本家已好些年沒有辦過正經的祭典了,這些年程氏子孫各奔東西,本家剩的最多的便只有老人家了。世家大族日益衰落分散,這是誰也沒有辦法阻止的事。於是剛過完春節不久,族長便遣人往各分家送了帖子,目的自然是很明確——大家清明回來參加祭典罷。

一個月之後,遠在杳州學畫的程葦杭收到了分家的信,讓她即刻啟程回程氏本家。

語氣看起來像是非常重要的事,卻壓根沒有寫清楚到底是什麽。

這家書無意間被她師傅看到,那個怪脾氣的老太太,也不過哼了一句:“分家的人能想起你來,鐵定不是什麽好事。去什麽去?”

程葦杭自然知道。分家庶出的女兒,本來就是好事攤不上壞事才上身。故而母親去世後,她便獨自離了家,前往杳州學畫。

年紀輕輕離家遠漂,何況還是女孩子,以為她當真願意這樣嗎?只是……不想被擺布,也不想看主母和姨娘們的眼色罷了,更不想將來重蹈母親覆轍——到了該婚嫁的年紀,便被安排嫁給某個富商官吏做小妾。

那一眼望到頭的人生,困在高門深閨裏的前路,讓她不甘心。

每個人生來都有局限,會有什麽樣的父母,是生在富貴還是貧苦之家,樣貌是否標致,腦袋是否聰明——這些都固有不可更改,是屬於既定的命的範疇。但命運命運,運是握在自己手裏的,至少她還有得選擇,不走那條令她生厭的路。

她猶豫再三,還是收拾行李啟程打算回本家了。怪脾氣的師傅說會有她後悔的,她也沒有回話,淡淡朝師傅笑了笑,行完禮,提著包袱下山去了。

她想要逃離程家,卻又出於一貫的道義倫理覺得自己不孝,這是她矛盾之處。所以……還是回本家祭拜一趟罷。

清明將近,藍山花海爛漫,放眼望去悉數是開到了極盛的油菜花,程葦杭在一間小驛館外的天棚下坐下來,喝碗茶歇歇腳,店家將茶碗端過來,她自包袱裏取出餅,撕成小塊不急不忙地吃著。

她甫低頭,對面的竹凳上有個人坐了下來。她擡了頭,對上一雙明眸。那雙眼眼尾略彎,眼睫長密,朦朧而奇妙,好一雙漂亮的桃花眼。

學畫之人皆愛細察,她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眼睛,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。而那雙眼的主人,同樣探究般地望著她。程葦杭頓覺唐突,伸手捋了捋耳邊碎發,低頭繼續吃餅,然對面卻伸過來一只手:“能賣我一塊麽?”

“誒?”這分明是再尋常不過的餅,一文錢兩塊,便宜得不得了,實在不好意思拿出來轉賣。

“見你吃得似乎很香。”言聲雅淡,聽著不像壞人。

程葦杭沒擡頭,心道這世上當真是稀奇古怪什麽樣的人都有,索性就重新拿了一塊餅遞過去,聲音低矮:“不用給錢了……”

那人同樣是要了一碗茶,坐在初春時節的山腳小驛館外,不急不慢地吃著。

程葦杭竟覺著時間變得漫長起來,好不容易吃完,她連忙起身背上行李繼續前行。

她這一走,對面坐著的那男子卻沒有急著動。他端起茶碗,飲了一口茶,偏頭看了一眼身側,聲音低淺如囈語:“跟上去。”

他身旁並沒有人,唯有一只浮游靈。那只浮游靈似乎十分聽話,立即便跟上了程葦杭。

男子不急不忙地起身,身後傳來幽幽聲音道:“白子彥,你看上人家小姑娘了不成?”

白子彥淡笑,語聲還是老樣子:“你難道沒有看出她的特別之處麽?我只是好奇罷了。”

“特別?沒怎麽在意。你到底是為什麽要讓小鬼去跟著她啊?那小鬼可只是個浮游靈,隨時可能不聽話的,萬一要是傷了你那姑娘,你豈不是要後悔死?”

白子彥並沒有理會身後這只妖靈的話,只繼續前行。

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

程葦杭自然察覺不到身後跟了一只浮游靈,她只是個普通人,看不到那些鬼怪,也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,何況她也不信這些。

大約是程家的人都愛念叨鬼神,總抱著又敬又畏的姿態,供奉啊祭掃啊,素來都認真對待,且甚至到了有些誇張的程度。所以程葦杭莫名地對這些反感。覺得被說得很恐怖是原因之一,更大的原因大概是覺得煩罷。

她腳程很快,在清明前幾日終於趕到了本家。本家的確是衰落了,祖宅裏原本住了百來號人,熱熱鬧鬧,眼下看看,大約也就剩六七十號人了,且大多都是頑固的老人家。程葦杭作為分家的庶女,在這裏體味到了疏離。

但出乎意料的是,本家的態度卻好得不得了,姿態也不如意料中那麽高傲,府裏管事的老婦對她恭恭敬敬,全然不把她當庶女對待,在起居照料上,更是細致到了體貼的程度。

這兩日66續續有其他分家的代表過來,大多是長子,且都為嫡出,唯獨她一個,是分家來的庶女,不免顯得有些奇怪。

但她也見不到其他分家來的人,所以幾乎沒有什麽人知道她已到了本家。主要是本家的管事將她的房間安排在最西邊的角落裏,除了侍女與管事的老婦,她根本接觸不到旁人。那位兇悍的老婦每日都盯著她的動向,每次她一有出去的打算,那老婦便道:“閨女家如何能隨隨便便出閨門呢?”

程葦杭自小就不喜歡這些嘴煩面兇的老嫗,懶得與之辯駁,遂索性窩在屋裏。

原本漸漸冷清下去的本家,因為這幾日紛至沓來的遠客,似乎熱鬧了一些,但那都與程葦杭無關,她只能閉門畫一些東西。

眼下她已經有了自己的畫畫路子,師傅已不怎麽教授她。出師在即,也許再過幾年,她就能自己收弟子了。

也不知為何,她忽然想起途中遇到的那一雙眼,真的好美,似乎有蠱惑人心的力量。她在空紙上描摹,極擅工筆的她,能將眼睛畫得栩栩如生。但——似乎少了些什麽。少了什麽呢?她感知不到的某些東西嗎?

正沈思著,外頭忽傳來敲門聲。她取過書冊將畫紙壓住:“進來。”

管事老婦捧著一個漆盤進來,恭恭敬敬將其放在了案上,對程葦杭道:“明日祭典,還請您務必換上這身衣裳。”

程葦杭瞥了一眼整齊碼放在朱紅漆盤上的衣裳,心中略生疑惑:“必須要麽?”

“是的。”那老婦面上無甚表情,看著令人有些惴惴。

程葦杭只說“知道了”,匆匆應付完便讓她離開。

待老婦走後,程葦杭走到案前,擡手翻了翻那套衣裳,唇角輕壓。自從她來到這兒,吊詭之處實在太多——送給她的餐飯全是素食,雖然她並不反感,但本家也不至於連塊肉都不給她吃;管事老婦每日都會到她房間裏來盯著她抄經,雖然只抄一個時辰,但從不說緣由;再看看案上這身衣裳,雪白中衣,緋紅外袍,哪裏像是參加祭典?

本家的人當她是傻子麽?

這衣服看著雖不像是喜服,但絕對足夠喜慶。她不是很清楚程氏本家的祭典儀程,因為從來沒有參加過,也從未聽父輩提過。但據說十分繁雜詭異,大家都對此諱莫如深。隔五十年才有一次的祭典到底是什麽樣子,大約只有那些鬢發都白了的族人知道。

程葦杭站在案旁蹙了蹙眉,不行,她得問問。可眼下得怎麽出去?又向誰請教?那些族人會說實話麽?何況……祭典就在明日,似乎當真來不及了。

夜漸漸深了,程葦杭打開窗子往外瞧了瞧,那老婦仍在小院裏掃地,竟還沒有走,果真是在隨時盯著她。她關上窗琢磨半天,一點頭緒也無,遂躺回了床上。程葦杭翻來覆去睡不著,約莫到三更天的時候,屋外起了風,程葦杭覺得腦袋漸漸變沈,眼皮不由耷拉下來,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
說是睡著,卻似乎還存有一些鮮明的意識,這樣的狀況很陌生,但她醒不過來。

似乎是有聲音在喊她,程姑娘程姑娘地低聲喚著。她忽覺得身體一輕,低頭望去,卻看到自己躺在床上。她正疑惑之時,那呼喚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,引領著她往外走去。她察覺到自己穿過了關閉著的門,身體卻絲毫沒有知覺。她在小院裏站了一會兒,卻也沒有人發現她。

那聲音依舊在呼喚她,她在拐彎抹角的線路中,不知不覺已經出了程府,行至一處巷口,那聲音終究是近了……她拐進去,只見那裏站了一人,面目俊美身形高大,一身紫袍,在這夜幕微光之下,看著尤為鬼魅。

“程姑娘。”他一雙鳳眼微微彎起,眼眸裏醞著很深的笑意。

“你是誰?”

“我叫粟。”

程葦杭問:“你為何會認得我?”

“就是認識啊……”略顯輕佻的語聲裏笑意濃濃。

程葦杭倒是一本正經:“喊我來做什麽?”

“有點無趣呢。”粟忽然俯身,唇角勾起弧度,笑意更甚:“只是有個人托我跟你說一些事,不想聽就算咯。”

“何事?”程葦杭一臉沈著,卻已微微蹙眉。

“啊……是什麽來著?”他似乎想了一想,打了個響指:“明日便是程氏家族的祭典對不對?他們是不是接連幾日都讓你食素,且讓你抄經,不讓你出門,還逼著你穿……唔,喜服罷?”

程葦杭倒吸一口冷氣:“是又怎樣?”

“噢,我只是想告訴你,他們是要將你獻給一個死掉的人做小妾。”漫不經心顯得有些吊兒郎當的語氣。

程葦杭陡蹙眉。

“不信嗎?那算了。”粟說完便轉過身。

程葦杭伸手拉住了他。粟別過頭,得意地笑了笑:“想知道的話,求我啊。”

程葦杭淺吸一口氣,懇切道:“請你告訴我。”

粟轉過身,笑得更是得意:“那時程家還很落魄悲慘,受恩於某個人得以大富大貴,為了報恩,程家將當時的一個小女兒送過去給那人做了妾室,約莫過了十年的樣子,那人已老態龍鐘,卻又看上了程氏本家的另一個小女兒,可那小女兒還未來得及過門,那人便死了。程家以為這事算了結了,便將小女兒改嫁,沒料此後程氏一族做什麽都不順,甚至差點招致滅門。有傳聞說是鬼魂作祟,於是當時那族長便請來了靈媒——”

程葦杭唇角明顯浮起一絲厭惡。她的確討厭這些說辭……那些靈媒,都是在胡扯罷。

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神色裏透露出的信息,遂停了一下,接著道:“靈媒說當年救程氏於水火的那個人,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女人,冤魂始終不肯散去,故而對程家的不守約進行了懲罰。於是程氏一族秘密進行了祭典,活人上供,新娘……也就是祭品,便是族中八字合適的未婚女子。這祭典之後,程氏五十年內一帆風順……如今,五十年之期已過,程氏似乎又開始衰落了。

“而你的八字貼,大概早就找人看過了。”

程葦杭唇角緊抿,她不清楚眼前這些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,也不知對方說的話是否當真。程氏竟然有這樣的過去?那祭典果真是如此隱秘嗎?若這說法當真,那她便是這一期祭典的貢品?

想起師傅那一句——能想起你來,一定不是什麽好事。果真如此麽?

多麽不靠譜的說法,死者冤魂不散,活人守約不守約的……人死了不就是死了麽?又哪裏會有那些東西。正是這些所謂的通靈者胡說八道,才會讓活人為死人送命。

她轉過了身,粟在她身後喊她:“害怕了嗎?哈哈不要怕,會有人來救你的哦。”

程葦杭加快了步子往前走,忽地感覺往後一仰,似是跌回了地面,整個人都驚得坐了起來。她張開眼陡吸口氣,看了看四周,並不是在某條路上,而是——在她的床上。

四周黢黑又安靜,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。她擡手碰了一下額頭,一層薄薄的冷汗。是做了噩夢?可那也……太逼真了。

粟是誰?那所謂夢境裏的事情,一言一語,都好像真的一般。她低頭冥想,想起即將到來的祭典日,手心也不免發冷。

她當真,是回本家送死的嗎?因為靈媒隨口一句話,就有足夠的理由了結活人的性命?

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

程葦杭為此而頭痛不已時,程氏大宅外的巷子裏,粟緩緩轉過了身,鳳眼裏是妖魅十足的笑意,對著來者道:“白子彥,你這樣將她的魂魄招出來告訴她事情的真相,她將來可是要恨死你了。”

白子彥沒有說話,佇立在淡淡月華之下的身影顯得有些寂寥。他從來孤身,身旁圍繞的朋友,旁人皆看不見。

粟揚了揚唇角:“方才我說靈媒的時候,她表現出來的分明是厭惡和不屑,最後是憤怒。大約是覺得靈媒們草菅人命了……看來她不相信這些,也很討厭所謂看得見的那些人,而你恰好是這樣的人,所以……你看上她也沒用啦,救回來也不是你的,何必逆天命呢?”

“我知道。”語聲雅淡又低沈,一如既往。

“不過她似乎當真是有些特別,怎麽說呢……很難靠近……”粟皺起漂亮的眉頭,似是思索了一下,最後卻只說出:“想不明白。”

白子彥沒有回他。

但他知道,程葦杭的體質,當真是……千年難遇的,與鬼魂絕緣的體質——能徹底無視那些東西的存在,且絕無可能被它們傷害。

白子彥行走人世這二十餘載,還未見過這樣的人。雖然在尋常人眼裏她是以卑微且普通的姿態存在,但在他眼裏,她看起來就像是熱烈如初陽,令人在這魑魅魍魎四處游蕩的人世,感到一絲暖意。

那暖意能溫暖黑暗中待久了的冷骨,白子彥攤開雙手,仿佛察覺到另一雙手伸過來,將他從日夜與妖鬼為伴的黑暗世界裏帶出去。

這沈默又被粟打斷。粟走近些,在白子彥面前停了下來,俯身輕嗅他的味道,整個眉眼裏都是滿滿的醉意,眼眸藏著妖靈生性的貪婪。

“白子彥,讓我嘗嘗你血液的味道好不好?我都幫你做了這麽多事了。”低聲囈語,真正的鬼魅。

白子彥自袖袋裏取出一只白瓷瓶,將瓶塞打開,俯身擱放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:“我不愛養妖怪,這些你權當解饞罷。”

他說完轉身便走了,粟連忙蹲下來抓起那白瓷瓶,喜出望外地想要從中導出白子彥的血液,但裏頭卻只裝著一些藥丸。啊這個小氣鬼!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妖鬼嘗他的血嗎?就這麽怕被賴上嗎?粟氣急敗壞地站起來,作勢就要扔藥瓶,可還是猶豫了一下,最終將藥丸都吞下去了……唔,解饞也行罷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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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一早,程府西邊小院裏,那老婦帶著侍女進了程葦杭的屋子。侍女將熱水送進來,要幫她沐浴。

程葦杭瞥了一眼冒著熱氣的木桶,神色寡淡。她很乖順地洗了澡,又換上新衣裳,那所謂的祭典禮服,穿在她身上,真的就像是喜服。侍女幫她盤發,繁覆發飾上頭,讓她看起來老氣又古板。

她任憑她們擺布,眼卻已瞄向了窗外。

昨晚那奇怪夢境裏,她從這個屋子彎彎繞繞走出程氏大宅,走的那線路似是有人在指引一般,且即便到現在……她也記得清清楚楚。這不可思議的離奇記憶,仿佛已存在她腦海裏許久。

昨晚出去的那條路,可以逃走嗎?

她松了一下握緊的拳頭,卻又立即重新握緊——該相信那離譜的夢境麽?

她素來矛盾,這會兒也不例外。內心的焦躁與苦悶,尋不到出口,只能作困獸之鬥。

一切裝扮完畢,老婦帶著她出了西邊小院。走出去約莫幾十步,她陡然瞥見昨晚走的那條道,忽然間沒有了遲疑,在老婦還未反應過來之際,拔腿就往旁邊跑。

那小徑的確是偏的,沿途連家丁侍女都見不到。她拎著厚重的禮服拼了命地循著記憶中那彎彎繞繞的道路往前跑,老婦在她身後大喊:“攔住小姐!攔住小姐!”

程葦杭從來不知道自己體力竟這般好,她尚且年輕,甩開老婦很容易,但立即身後就有身強力壯的家丁追了上來。程葦杭咬緊牙關呼吸急促地繼續往前跑……快了快了,就快到小門了,那個小門很是破落隱蔽,昨晚的記憶裏,那兒連個看門的家丁都沒有。

可她餘光瞥見身後的人就要追上她了!

她邊跑邊拆頭上的發飾,身後一只手伸過來抓住她袍子時,她握著尖利的發簪戳了過去,扭過頭繼續拼命地往前跑。出了那小門,她依舊按照的記憶中的線路往那條小徑跑……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麽了,怎麽會……那麽篤信她的一個夢境?

這太不可思議,她自己都不能相信。

將拐進那小巷時,一只手將她拉了進去,程葦杭瞪大了眼,那人只伸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。

那是她在紙上描畫過的眼睛,漂亮的,似乎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秘密的桃花眼。

怎麽會是他?

白子彥看了一眼小巷口的臨時結界,看著那些家丁在巷口徘徊卻見不到人的著急模樣,竟低頭自嘲了一下。那本來是使在陰魂道中的本事……竟被他用在了這日光明媚的堂堂人世,會遭報應的罷。

但那樣又如何呢?他是多麽渴求,能有一雙手帶他走出那黑暗世界。

那些家丁卻還在巷口不停地徘徊,抓耳撓腮想不明白一個大活人怎麽就這樣消失了……

可那臨時結界能撐的時間到底太短,很快他們倆都將暴露在這家丁的視線裏。

白子彥顯然也預料到了這一點,低頭對上程葦杭那雙驚魂未定的眼,手指輕覆上她的唇,將一粒小藥丸推了進去,聲音略帶蠱惑之意:“吞下去……”

92【番外】第二篇

程葦杭似是被蠱惑了一般,竟當真將那粒藥丸吞了進去。恰在這時,巷口的結界忽然就失效了,家丁們陡然看見巷子裏的二人,連忙追了上來。白子彥握過她的手便往外跑,可還沒有跑出去多久,程葦杭腦子便暈暈乎乎的,腿腳也沒有了氣力。

之後的事情,她便都不知道了。意識沈寂在黑暗的深淵裏,爬不出來,卻也不會陷入徹底的混沌之中。這一場昏睡似乎持續了很久,她醒來時,一睜眼,四周黢黑,空間逼仄得令人窒息。木頭的氣味,還有……泥土的味道?

空間窄小得沒法讓她坐起來,何況實在太黑了,她看不清楚四周,只好探手去摸,觸到那些釘子時,才回過神來。這是一口棺材,且已經被釘死。她是何時被人當成死人裝進這棺材?又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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